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息肉

发布时间: 2022-09-01 13:20:03 浏览:

在整个安浦街道,朱成民的日子过得最不惬意,反过来,他也是让街道干部最不惬意的人。

用惬意这个词,当然过于文气了。何光辉有时一恼火,话就陡然粗起来,他说:妈的,真是狗屎!或者换一种叙述内容,嗓门却是一样的糙:王八蛋,雷怎么不劈了他!

“他”,指的就是朱成民。

安浦街道不是一条路,而是一个基层组织机构,级别不高,比如何光辉,都已经是主任了,也仅是科级。街道里还有一个书记,排名在主任之前,但行政级别却是一样的。有些事细想起来,确实很有意味。这么小的科级,如果放在中央或者省里,肯定比一粒灰尘还无足轻重,但放在基层,权力的重要性马上呈几何级扩大,闭上眼,一呼百应的感觉也能找到一些。安浦街道在这座城市里的位置很特别,东面与市委市府靠近,虽不在辖区范围,但动不动就牵扯过去,而西面则是繁华商业区,每天人车哗哗流动,霓虹灯狠命闪。一边政治圈,一边商业圈,这样的地理位置连傻子都知道是个宝,上班、逛街、孩子上学等等,无疑都有许多可知可见的方便,所以就都往这里挤了,人口越来越多,常住的、流动的加在一起,浩浩荡荡横无际涯。也就是说,何光辉虽不过一科级,理论上却比省里什么厅什么委的头头管辖的人还多无数倍。不同的只是人家是居高临下地管,而街道,用陈斌的话来说,却是“人人都是我的爷”。

陈斌就是街道书记,年长何光辉三岁,看上去却像多活了三十年,五十岁生日刚过,却已经两鬓白发,背微驼。何光辉原先在区里坐机关,有个闲职——统战部副部长。他来安浦街道当主任之前,这个主任是陈斌兼的,党政一把抓。

何光辉第一天来报道时,陈斌扑过来,将他手握住,用两只手一起握,上下迅速抖。

那一刻何光辉暗吸几口气,很惊讶。

他没来之前,陈斌又是书记又是主任,安浦街道若是一个国家的话,天下都是陈斌的。而他来了,立即将江山分走一半,按说陈斌要心疼的,会不高兴的。何光辉已经做好人家不高兴的准备:如果陈斌翻白眼,他笑三声;如果陈斌吼起来,他笑四声。虽然是组织分配他来的,他没有主动要官讨官,但将心比心,就是换成他,他手上本来有两只苹果,想怎么吃就怎么吃,结果,没贪污没受贿没搞腐化,突然间却有另一个非亲非故的家伙从天而降,不由分说就把苹果拿走一只,确实有恼人之处,何光辉自己都觉得有几分抱歉,不料陈斌却扑过来,像见到久别亲人一样火热,眼里激情四溢,又是欢喜,又是兴奋。

陈斌当时说,太好了,你来了太好了!

何光辉后来才知道这个所谓的“好”意味着什么。

“好”与朱成民有关。

朱成民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了定语:公民。公民朱成民个子不高,理短短的板寸头,精瘦,结实,行走急速,下身永远不变,每天穿的都是已经发黄起毛的旧军裤和一双或新或旧的草绿色胶鞋。街道干部没几个人跟他搭上过话,你说着,他端正地坐着,一动不动地看着你,没有任何表情,然后你走了,他也不会赠送半点表情。他表情都被一张皮严严实实地盖住,他的皮是森森铜墙。

那天何光辉拉肚子,拉了一夜。过了四十五岁后,他明显感觉体虚了,肠胃那一块以前铁姑娘似的,冷热酸甜随便折腾,八千里风暴吹不倒,现在却无端娇滴滴起来,什么委屈都不肯受,动不动就闹起脾气,哗啦一下,哗啦又一下。马桶都成了一件比爹娘还亲的东西,随时都可能迫切需要它,冲过去,肌肤相亲,久久不离。老婆说,太浪费了,要是拉的是黄金钻石,也算你对世界有贡献。何光辉大笑。这话有意思,再往下想,越想越觉得有意思。要是真能拉黄金钻石,老子首先包养几个女明星,让家里热闹热闹,然后一掷千金,买下整个安浦街道,送每户居民一两幢别墅。人人成富豪了,歌舞升平鸟语花香,一派盛世景象,那你朱成民还有什么好闹?不就是多赔些安置款吗?三亿五亿也不过是几坨屎啊,抽空多拉几次给他,看他不乖乖地点头哈腰。

但事实是何光辉拉不出钱,他捂着肚子正在马桶上受着罪,手机响了。手机就揣在裤袋子里,这是陈斌的要求,陈斌说你们任何人跟手机的距离二十四小时都不能超过一米,总之必须随叫随到。手机又不是三蜜四蜜,哪里值得搂那么紧?何光辉刚开始有反感,后来才知道其实这么做必要性很充分。他瞥一眼手机屏幕,不接也得接,是手下分管综合治理的副书记傅倩打来的。傅倩说,何主任对不起,这么早打扰你,你得来一下,还是那个人……

何光辉小腹那儿抽了一下。他猜到了,一看傅倩的电话就猜到了。问题是猜测总没有事实更直捣人心。他很想哼一声,肚子真的很疼。一个人从头到脚分为三截,中间那一截密集纠合了一群以“月”字为偏旁部首的零件,黏黏乎乎地绞在一起,深藏腹中。它们全不跟世界交流,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,仿佛很驯服,任你怎么随身携带,其实最桀骜不驯的就是它们了,拉个肚子真是小意思。

何光辉去撕了一包蒙脱石散往嘴里倒。这种药家里常备,都可以当糖吃了。

刚要出门,老婆从卧室的床上迷迷糊糊喊出来:哎,这么早跟谁约会呀?

何光辉怄气似的抬手在嘴边用力一抹。蒙脱石散是粉剂,容易白花花地粘在唇边。总不能以一脸花猫般的形象奔赴市两会现场吧,妈的朱成民。何光辉没理老婆,他现在腿软软的谁都不想理,身一扭,把门重重带上了。刚刚六点三十五分,天还没有完全亮透,窗外到处暧昧地灰蒙蒙。他拉掉一堆东西,却还没有往肚子里填进哪怕一口水哩。

何光辉家在荷花小区,荷花小区属安浦街道辖区。是不是正因为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十七八年,区领导才动了把他提拔来当主任的念头?任命下来时他很高兴,好歹解决一个正科待遇。待遇就是名分,名分很重要,而且街道是基层,所有人都知道,光在机关呆着没戏,只有到基层当过“封疆大吏”,下一步才有晋升的可能。如果早知道安浦街道国光社区有一个这么麻烦的朱成民,他会不会拒绝当主任?这个选择题难不住他,他的答案很简单:不会。

江湖从来没有太平事,哪块土地不长草。好吧,既然这么想了,他就不能一直赖在马桶上不起来。肚子还是疼,咕噜咕噜地绞动,肚脐眼是风暴中心,那里不时蹦跳一下弹击一下,然后像一枚石头砸入水面,涟漪一圈圈地往外扩展,周而复始。

是个阴天,一丝阳光都没有,很冷,冷空气正从北方强劲南下。他拉上羽绒衣链子,骑上摩托,抿紧了唇,但迎面而来的风还是从唇的缝隙里钻进去,急速穿过喉管,仿佛是应腹中那群猩红器官之约,欣欣然赶去参加什么聚会似的。

太平湖在市区西面,它不是天然形成的,而是西晋时期一位严姓太守下令开挖出来供自己吟风弄月用的场所。不得不佩服严太守的眼光与品位,一千多年前把玩的老东西,一直到今天,其景观都没有过时,竟仍是全市最优雅的所在。环湖建筑物不多,但品质都不低,与湖正面相对的是一幢仅三五层高的大房子,方正、敦实、庄重,它并非建在湖边沿,前面另有一片开阔地,类似于小广场。它不是商住楼,而是市大会堂。以前陈斌曾有个想法,说市里的各种大会,如果能像打游击似的,此次这里开彼次那里开,打一枪换一炮,就可以省去很多事。陈斌的话当然是儿戏,大会堂从落成的那年起,一直就是各种重要会议的主会场,它是不二的选择。这不是秘密,全市人民都知道,朱成民也知道,所以朱成民一大早就来了。

几天前何光辉就特地给国光社区主任蒋一登打过呼招,让他对重点户朱成民严防死守。蒋一登很顺从地点头,脸却拉得很长。哪一次不是死守?守不住啊主任!这话何光辉不爱听,他说,别给我说泄气话,他有翅膀?贴过去,盯紧了,他还能飞出去?

结果今天会议开幕式刚要举行,人家真的还是飞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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