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遥远的情歌(中篇小说)

发布时间: 2022-03-09 09:57:00 浏览:

黄老头的牛基本上可以算野牛,吃饱了,不好好反刍,硬要无师自通客串登山运动员,翻过这匹山梁,跑到别的山梁上去。黄老头恨恨地骂了句:找死的!可除了诅咒,他一点办法也没有。

我和几个小崽儿乐开了花,比被凉凉的山风吹透还舒服:刚才求他唱歌。求了一上午,嘴巴都求干了,能说的话都说净了,他好歹就一副面孔:闭起眼睛养神,理都懒得理我们。

看,这不就是报应!

我们放(放牧)的是生产队的耕牛。生产队的耕牛都是分配到户养的,年底算一定的工分。期间出了什么事情,由放养户负责。我上午上学读书,下午跟着黄老头把牛撵到山上吃草。

黄老头会讲故事,还会唱小曲。他讲的故事都荤得很。本来农村孩子从小在猫啊狗啊发情的时候,比较早地获得性启蒙,黄老头的故事则相当于性学进修。比较坏的是,他讲完一个荤故事,就要挨个儿把我们的裤子脱了,看小鸡鸡的情状。凡是翘起的,就被惩罚去赶牛。而他的牛是一群牛中最会做精做怪的。有人曾怀疑这头牛的种子有问题,比如遇上了耍流氓的野公牛,只要吃饱,就漫山遍野疯跑。谁也搞不懂这头牛在想什么,到底想疯出什么名堂。

自从我上学读过书以后,我就比其他小崽儿多一点心眼。今天中午把牛撵上山,我对他们说:反正他就那么几个故事,都听几十回了,一听就翘,一翘就得挨罚,就得替他卖命。今天偏不上他那当,我们要听他唱歌。

所以,牛上了山,当他把草帽垫在屁股底下,拉开架势准备开讲的时候,我们就说:不听不听,我们要听你唱歌!

他说:情歌?那都是要两个人对唱的,一个人唱不起来。

我们不懂什么叫情歌,反正扭着要他唱。他被我们扭烦了,就闭起眼睛养神,懒得理我们。

这会儿他看着我们,意思是说:去帮我把牛撵回来。我们也把他看着,装出一副啥意思都不明白的样子。

终于他说,你们帮我把牛撵回来,我冲骚壳子(讲荤故事)给你们听!

我们要听你唱歌!

那是要两个人才唱得起来的。

你一个人唱两个人的。

那不好唱的。

你敞开嗓子唱一个,捏起嗓子唱一个,不就成了?

黄老头想想,就同意了。他说:你们把牛撵回来,我就给你们唱。

不行,你上次耍赖,现在就唱。

不是要撵牛吗?现在就唱有人听不到哦。

你唱大声点嘛,我们在山梁上也听得见。

他就有点不情愿了,说:那会挣破喉咙的。

我们哄他,指着他的牛奔跑的方向说:顺风,我们听得见。

我和阿健两个大点的孩子主动替他撵牛。上山的时候我说:你要唱大声点噢。我们要是听不见,我们就回来,才不管你的牛呢!

得到他的应诺,我跟阿健出发了。爬山对我们来说小菜一碟,黄老头却不行。黄老头年轻的时候脚受过伤,爬半坡还行,要爬几匹山梁,他就没眼儿了。

阿健说,你啥时候听他唱过歌?

我说,还不是听人家说的。人家说广东人里头数他最会唱歌。听说他还会对歌呢。他唱男的,阿江的奶奶唱女的,唱得好得很。

阿健说,就是那个瘪嘴老太婆?我不相信。阿健说着做了个瘪嘴的样子,我俩都笑了。

我说:我也不相信,可能是他们年轻时候的事情。

阿健说,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阿江的奶奶唱歌?

你咋不想?动脑筋的事情总是给我!

阿健说,你是读过书的,读过书的要比没有读过书的聪明点。要不你的书读到牛背上去了?

阿健的话不多,但总有几分道理。我说:你等着吧。

这时山谷里传来黄老头的歌。黄老头面上看起来是个粗人,没想到他的歌却那样精致,就像这夏日午后的凉风,把山草吹得绸缎一般向一边倒伏,滑润而婉转。黄老头捏着嗓子作女声:碟子种葱缘分浅,扁柴烧火炭莫圆,哑子吃饭单只筷,心想成双口难言。

阿健问我:啥叫“炭莫圆”?

我被他问到了,有一刻回答不上来。

他挖苦我,学我爷爷的腔调:书要读到肚子里,不要读到牛背上去。前一阵,我爷爷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,阿健在场,真是便宜了他。我一急就想起来了。我说:你是广东人你都不懂?“莫”就是“不”呗!

阿健把两个字换了换,念叨一下,说,狗日的读过书就是聪明点!

山沟里又传来黄老头的歌声。这次他敞开喉咙,唱的是男人调:叔叔出门打脚偏,一偏偏到妹身边。没情妹子用眼看,有情妹子用手牵。

我俩都笑了起来。我说:这个老不退火的骚果果!

阿健说,我晓得了,“叔叔”就是男娃娃,我们广东话就是这么说的。

我回敬他:狗日的你不读书都聪明!

我俩“呷呷呷”地笑着往山上爬。

黄老头的歌声再次从我们屁股后面传来,捏着嗓子的声音又好听又滑稽:郎种荷花姐要莲,姐养花蚕郎要缠,井泉吊水奴要桶,姐做汗衫郎要穿。

黄老头就这样一阵敞开、一阵捏嗓地唱着。大概有好多年没有唱,逮上了机会,他越唱越来劲,越唱越过瘾。唱词一首荤过一首,一直唱到“热天过子不觉咦立秋,姐来个红罗帐里做风流,一双白腿扛来郎肩上,就像横塘人扛藕上苏州”。他的荤词惊动了远坡上一个薅包谷草的老太婆。她冲出包谷林,大声咒骂:哪家圈里跑出的叫驴?再叫不怕有人把你阉了!

老太婆身后跟着个年轻女人,可能是她儿媳妇,也有可能是她女儿。想都想得出来,那脸团子会有多红。

我和阿健笑得差点从山梁上滚下来。

位于安宁河谷的大中坝,大致有五种人。一种是土著,当地人叫“土巴娃儿”,主要是住在远山上的彝族,杂居在汉族中的蒙古族、回族,以及原住的少量汉族。三种是客家人,明清及其以后一段时期从外省迁徙来的移民:占绝对多数的是广东人。他们的神龛上明确写着他们的迁徙地广东惠州龙川县。广东人遇上广东人都操广东话,世代沿袭,至今不改。其次是湖广人。这一部分人的来源比较杂,从家谱上隐约可看出,他们的根在至今学术界都争论不一的“湖北黄州府麻城县孝感乡”。另外就是“保十三”,因为过七月半鬼节,从别的地方来的人都农历七月十五过,他们却祖定七月十三。还有占绝对少数的是“四外人”,也就是除了上述三种人以外的、从四川外面比如贵州、云南、甘肃、陕西等地搬迁来的人。

各地部族带来不同的习俗和文化,河谷坝子为他们提供了融合和交流的场所,比如建房、婚嫁等仪式,就综合了很多地方的习俗,形成了安宁河谷独特的建房、婚嫁仪式;也促使某些文化消亡,比如说民歌。

各地部族在交流的过程中,除了广东人内部还说广东话外,相互的口音都渐趋统一。也就是整个腔调趋向下滑,边音和鼻音不分(不分n和l), “江南”说成“江蓝”,齐齿呼和合口呼不分(不分i和ü),“吃鱼”说的是“吃一”。大中坝的人都懂,出了大中坝人家懂不懂,是另一回事。而民歌却基本保留各个部族迁徙前的样式,发音、咬字、腔调都是原汁原味的,这其实是寻根问祖最重要的拐杖。可惜,由于民歌自身坚强的个性,在近距离交流中,常常成为笑料的来源。这边在唱,那边一边模仿一边笑得搂着肚子蹲下去,那唱的人就再不好意思唱下去了。天长日久会唱民歌的越来越少,唱得好的就更少了。

到我醒事的时候,我就只知道黄老头和阿江的奶奶还会唱民歌,那都是听我奶奶以及其他好多人说的。

为了听到阿江奶奶唱歌,我煞费了一番心思。

那天,我跟我奶奶在菜园子里薅辣椒地里的草。奶奶在前面拔,我把拔下的杂草装到篮子里。阿江的奶奶打这儿经过。她开我跟我奶奶的玩笑,说你两奶孙拱了半天土还没吃饱?

在我们那里,有“三辈无老少”的规矩,也就是,不仅平辈人可以乱开玩笑,隔了一代的也可以。越开得野,越见隔代人之间的亲近。我奶奶直起腰来,笑了,教我回阿江奶奶:表叔婆才会拱,吃饱了满大路瞎窜!我嫌奶奶的说法太麻烦,我说表叔婆才是母猪拱地!我奶奶和阿江的奶奶就相对着快活地笑起来。阿江奶奶说你们的海椒结得不错,我们的海椒结得不好。南瓜藤牵几十丈长,光开花,一个果都坐不上!我奶奶说我们的南瓜也结得不好,谁知道是不是天道(气候)不好?阿江的奶奶说,说不定是种子不真。阿江的奶奶跟我奶奶说了一阵话,对我们说你奶孙俩慢慢拱,莫抢嘴哦!就走了。我奶奶说,你摇起尾巴慢慢走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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